初月如弓未上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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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阶正师生】世上如侬有几人

江陵十日谈·第六日

 

隆庆二年七月,京师夏夜依旧热死狗。徐府书房四角置冰,徐阶望着对面人埋头啃西瓜,突然感慨:“年来事忙,也不曾细看你。你都有白头发了,老夫焉能不老?”

张居正以袖遮面,将籽吐进茶盘,又取布巾拭净唇边残汁,这才抬头笑道:“师相老当益壮,吃得下睡得香,印堂红润有光,一看便要享高寿的,学生哪里能比。”

“今后可不能再叫师相了。”徐阶温言提醒,看着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笑容顿失,心知不该,却难免生出些惨淡的快意。

“老师明天就走吗?”明知故问竟也问出依依之情。徐阶指顾四壁:“书都收完了,明日一早便出城门。”

“我去送您。”张居正忙道。

“别来。”徐阶抬手止住学生反驳,“今晚叙过离情便罢了。你的心意老夫都明白,不在这些虚礼。”

“不是虚礼。”居正很有些委屈的样子,“这一别,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老师一面,正就是想送送您。”徐阶有多少年没见过这冷面学生撒娇使性,瞬间生出逗弄心思:“你既要送,不如长亭短亭,跟着老夫回华亭吧?”

居正愕然,望着徐阶笑眉目,半晌方道:“老师还愿意玩笑,学生便放心了。”

“去国还乡而已,有什么不放心的。”徐阶正色,“倒是你,还要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打滚,才让老夫挂心啊。”

“学生不才,累老师牵念。”张居正忙起身作揖。徐阶抬手示意他坐,沉声道:“我老了,说话原不指望你都能入耳,不到万不得已,不会跟你说。现在不得不说了,你能听进去吗?”

“学生谨聆教诲。”

“那就好。老夫请你记住四个字:和光同尘。”

 

居正一愣,挑眉笑了:“二十年前,老师也曾教导学生圆融浑迹。正虽不敏,可也不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小翰林了。”

“是啊,你如今是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,加少保、太子太保,总裁《世宗实录》修纂。”徐阶历数居正职事,硬是把自家门生说红了脸,“老夫问你,真的记在心里了吗?”

张居正皱眉回忆片刻:“学生近来仿佛没做什么得罪同僚的事情。”

“小子仍未开悟啊。”徐阶摇头长叹,“老夫接下来要说的,是性命攸关的话,请你细察。于公,你是老夫简拔的国士,要懂得为国惜身;于私,我视你如自家子弟,实不忍见你不得下场。”

这话说得太重,张居正顿时肃颜危坐:“不肖愚钝,求老师垂教。”

 

“老夫记得那届庶吉士散馆后,你上了一道疏,论时政臃肿痿痹之病五,曰宗室骄恣,曰庶官瘝旷,曰吏治因循,曰边备未修,曰财用大亏。有这事吧?”

居正赧然:“不成话的文章,老师还记着呢。”

“切中肯綮,不敢忘啊。”徐阶道,“那么你冷眼瞧着,现在呢?”

居正打量老师脸色,摇头:“依然如故。”

“很忧心吧?起坐难安吧?迫不及待要把新郑拉回来一起改制吧?”

“老师!学生没有……”居正嗫嚅,到底说不下去。徐阶笑了一下:“我没有怪你,是老夫自己谏议过繁,失却圣心。新郑迟早要回来,也只有他劝,圣上或肯听几句。你比新郑聪明,知道藏锋,可老夫看得分明,你骨子里跟新郑一个德性,都自诩世人皆醉我独醒。你这高标孤傲的毛病不改,后患无穷啊。”

居正抿抿嘴,挤出一个笑:“横竖也没别人看出来。学生敬陪内阁末座,这调和鼎鼐之事,也轮不到我呀。”

徐阶咳一声,很落寞地:“什么时候在我面前,你也要使这些遁词了?”

“学生说的是实话。”

“可你不甘久居人下,更不欲见掌枢者清静无为。”徐阶一语道破,居正无言以对。

 

“丙寅时,你我密草世庙遗诏,颁布后海内额手称庆,老夫也博得个众望所归的名声。”徐阶啜一口茶,“天下苦寒久,亟待春风化雨,与民休息;老夫行政宽简,顺应人心罢了。众望所归,不过是众欲所归,你若违逆,他们翻脸便能将你骂得与严分宜一般无二。今去当日不过两年……太岳啊,你不觉得自己太着急了吗?”

张居正眉头紧皱:“学生何尝不想徐徐图之,可去年北虏六犯边镇,十月方退,石州失陷,死者逾万;圣上践祚时,国库仅够开支三月,民力已竭,各地抗粮不绝……”

“国事蜩螗,大家看在眼里,心里都急,可事总要一件一件做。”徐阶道,“我知太岳为千里驹,但你不能强求驽马良驹并驾齐驱。你一骑绝尘,被你甩在身后的人,当如何自处?你若不能从俗所欲,便不会有人追随;没人追随,独你一日千里,也拉不动这架车啊。”

“学生没有这样做。”

“你恨不得这样做。”徐阶嗤笑,“你迟早要坐上那把太师椅,老夫今日啰唆,便是效曲突徙薪故事:高处不胜寒,团结同僚才好做事,勿要干犯众怒,搞得自己众叛亲离。”

 

“老师苦心教谕,正五内铭感,不敢或忘。”张居正起身长揖,“老师待正至诚,正也有几句犯颜的实话想说,不知老师允否?”

徐阶故意板起脸:“我不允,你便不说了么?”

“学生不愿惹老师生气。”

“你学坏了,竟敢陷尊长于不义。”徐阶笑道,“说吧,过了明天,想说也见不到了。有什么话都说出来,不要憋在心里。”

“老师……”居正抬头,泪眼盈盈。徐阶看得鼻酸,连忙玩笑岔开:“怎么,年逾不惑的人了,被老师说一句还哭鼻子?”

居正破涕为笑,直起身子,掏出锦帕摁了摁眼睛,复又正色拱手:“圣人云,邦无道,卷而怀之。敢问老师,倘若人人卷而怀之,邦何时才能有道呢?老子云,吾有三德,曰慈曰俭,曰不敢为天下先。敢问老师,倘若人人不敢为天下先,万马齐喑,这驾车谁来启动呢?倘若人人不敢率先启动,我们这些车上的人,便要眼睁睁随它一起陷入泥淖,从此万事皆休么?”

“慎言!”徐阶厉声喝止。

“学生也不愿危言耸听,实是情势已然危殆至此了。”张居正痛切道,“海刚峰《治安疏》说得好,天下吏贪将弱,民不聊生,水旱靡时,盗贼滋炽。年来边事更坏,兵不扼险,遇虏来犯,辄相望不敢前……老师!学生诚知您毕生志在致君尧舜、德化八方,可如今的大明乱象已成,百姓乱心已起,非大刀阔斧不能救。民瘼如星星之火,旦夕燎原,已经等不起涓滴下渗的恩泽了。”

“你说得都没错。”徐阶牢牢望定对方双眼,“你以为别人都看不到、想不到吗?大家不做,因为两京一十三省,只有一人能号令天下去做。”

居正苦笑:“老师劝谏无数,结果呢?”

“没有结果便继续劝。”徐阶缓缓道,“为人臣者,不可僭越本分,只有辅弼明君这一条路可走。”

 

张居正默了片刻,沉声开口:“学生接下来说的,便是杀头的话了。学生知道,在老师看来,忠君便是谋国,谋国便是救民;可学生以为,救民才是谋国,谋国才是忠君。太祖删《孟子》,但民为重、社稷次之,学生不敢忘。”

“怎么不往下背了,你也知道怕?”徐阶冷笑,“你以为天下独你一人心疼民瘼?是杯水车薪,救不过来!你倒肯献身,老夫问你,剥你一人之皮,能被几人?烹你一人之肉,能饭几口?就算你献出你的皮肉,他们还要敲骨吸髓,你给不给?他们还要你一家老幼的皮肉骨髓,你给不给?你给得起吗?”

张居正悚然无对。徐阶长吁一口气,压低声音:“人的贪欲无穷无尽,你牺牲越多,他们只会越心安理得地继续牺牲你。清者升寰宇,浊者沉下潦;幼者长,长者盛,盛极转衰,衰者败亡。天行有常,人力不可扭转,只能顺势而为。你一个人的牺牲,救得了什么?今日老夫也不怕跟你说句断头话:曹子桓说得好,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国,亦无不掘之墓。汝其思之!”

 

“可我还是想试试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张居正声音太轻,徐阶疑心自己听错了。

“正说,正还是想试试。”张居正看着徐阶笑了,“倘若国事已不可救,正也不妨随俗悠游林下、醉生梦死;可眼见国事尚有可为,不尽心竭力做一场,正不甘心。”

 

徐阶一晃眼,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的翰林院,有个高瘦寡言的年轻人从江陵来,每日馆课之余埋首典籍,闲暇时便拎一壶酒,向每一个回京述职的地方官请教庶务。同届都道张伯端冷面冷心不好相与,徐阶却看到冰山中心的一团火焰。火有时黯淡些,有时明亮些,火焰的主人怕它刺眼伤人,便将外面的冰越裹越厚,将那团火越压越紧。如今终于压不住了,这团火就要喷薄而出,扶摇直上,以身为引,照亮两京一十三省暮气沉沉的天地。

徐阶起身绕出书案,将跪伏于地的头颅抱进怀里:

“痴儿。”

 

次日晨,徐阶吩咐车夫在城门外稍停,不出所料,一个秀颀身影立在路边,不知等了多久。徐阶下车,与那人执手相望,该说的不该说的昨夜都说尽了,默对良久,捡出一句最俗套的:“国事家事,老夫便一应托付给你了。强饭,勉之。”

“正,惟自殚厥心而已。”

 

【完】

 

*徐老师七月去国,正是西瓜节令。《大明王朝1566》第六集的吃瓜太岳美貌在我心中珍藏。

*无高张不阶正,高拱还是徐老师推荐入阁的呢,虽然是预备裕王继承大统的顺水人情。

*给你们看看阶正绝美师生情有多真。官逼同死,作者一度捧心哀嚎怒摔键盘:

撒娇精太岳,刚在城门口拜别老师就要写信,“故昨都门一别,泪簌簌而不能止,非为别也,叹始图之弗就,慨鄙意之未伸也。天实为之,谓之何哉?”(《答上师相徐存斋》其一)

从华亭来个人就逮住问老师近况,“客有自江南来者,尝恭询起居,云‘比之在朝,倍增康胜。’无任欣慰。”(其二)

给老师写的信寄丢了要絮絮抱怨,“兹奉台翰,前启似未彻览,刘吏亦未回京,此书不知竟落何处矣?”(其三)

老师过寿要吹真情实感彩虹屁,“仰惟老师道侔姬、吕,望重华夷。身虽暂闲于林壑,而薄海内外,罔不询其起居安否,以卜安危。”(其四)以卜安危笑死,什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逻辑。

七十大寿更要彩衣娱亲,“不肖鄙朴不文,亦宜歌扶徕、颂盛德,以为觞侑。”(其十)

老师寄信和礼物来给自己过生日,高兴坏了,修书答谢,“先后拜台翰、珍贶,俯忆贱辰。此乃卑幼之所以事尊长,怀德者之所以报有恩也。而老师一切倒施之,将使不肖何所用其酬报耶?感愧!”(十三)

老师关爱自己的书信要恭置书案反复捧读,“三兄面送到台翰,开缄捧读,不胜感涕。已复恭置书案,暇即取读,三复三叹。何老师为不肖虑周计审如此!然老师虽以爱不肖,实以厚国家也。”(二十二)

百忙中仍不忘与老师闲话家常,连去年添了几个孙子都说,“闻令孙大兄锦旋,有娶妇之喜,计一二年后,老师又见玄孙矣。古来名相福泽深长如我师者,宁多见哉?不肖昨夏至今,亦连得三孙,目下尚有就娩者,老母高年,粗足自慰。谅台念所注,敢以奉闻。”(二十六)

当了九年首辅,殚精竭虑心力交瘁,欲乞骸骨不得,要向老师请教,“兹幸主德日清,内外宁谧,诸大典礼,皆已竣事,乃以其间,乞不肖之身,归伏陇亩,以明进退之节,不得已也。重蒙主上暨圣母诲谕谆谆,恩礼申笃(作者:屁!)。正诚迫于大义,不敢自爱其死,复黾勉就列,然自是羁绁愈坚,忧危愈重矣。吾师何以教之?”(二十八)

然后就是著名的八十寿序与讣告同至大刀,“贱恙实痔也,一向不以痔治之,蹉跎至今。近得贵府医官赵裕治之,果拔其根。但衰老之人,痔根虽去,元气大损,脾胃虚弱不能饮食,几于不起。日来渐次平复,今秋定为乞骸计矣。门墙夙爱,敢告向往。”(三十一)

据此有阴谋论,太岳要清丈田亩,徐老师是大地主,深受其害,于是派医官去给老张看病,阳治之阴杀之。这一点就……自由心证吧哈哈哈哈,作者仅代表自己相信正阶的爱。

徐老师给太岳的书信辑在《世经堂续集》,存世不多,后人避祸不录,可以理解。但也很真情实感,摘一封:

心疼学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却无人理解,“山中连得邸报,仰知任事之实意、任怨之苦心,窃深叹服,以为古君子之谋国,未有能如此者。既而旁观众情,乃似罕能仰体尊志,又窃深叹恨,以为三代以降,事功之难成而致平之难致如此,不觉抚膺扼腕,中夜起坐而长吁也。”

继而劝学生改革要有分寸,“然阶闻之,君子之所为,固非众人所能识;而习俗之既成,则其振起之自当以渐;积弊既久,则厘革之亦须稍济以宽和。……阶荷公知爱,不啻骨肉,辄敢以此奉告,譬如家人对语,无复顾忌,惟公亮之亮之。”

最真情实感的《祭张太岳太师文》站内有,兹不赘。

 

感谢您看到这里。作者通常干不出要求互动的事情,但近来顶着毕业论文死线拚命爆肝,还有一篇高张预定,请用您的红心蓝手评论给她一点临终关怀(bush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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