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月如弓未上弦

【高张无差】古来非君独抚膺

江陵十日谈·第八日

（本文又名《血腥爱情故事》，请打开您的音乐APP，搜索阿妹同名歌曲获得快乐。作者已被高张逼疯，第一人称放飞自我）

 

你南归后，我做了一场梦，梦见六年前你亵衣至我前园请罪的那个黄昏。我冷眼看你指天誓日，说什么“再敢负心，吾有七子，当一日而死”，现在他们都活得好好的。然后天黑了，你那副衣冠不整的样子实在难看，我便留你在客房宿一晚。你拽着我的衣袖，期期艾艾问我能不能留下来，像以前每次抵足夜话那样。怎么能一样，如今话不投机半句多，但我还是看着梦中的自己跟你躺到一张床上。

我以为你留我是有话要说，结果你只是面对墙背对我，盛夏里仍觉冷似的缩成一团，呼吸声都放轻。我仰面盯着头顶床帐，半晌睡不着，越想越憋屈：“我有时候，是真不懂太岳你在想什么。”

你不应答，气得我恨不能把你摇醒，问问你做了亏心事怎么还能跟苦主同榻睡得这么香。原来你没睡着，轻声回一句，喃喃仿佛梦呓：“肃卿怎会不懂呢，我们不是一样的吗？”

真奇怪，当年你明明没回头，梦里我却看到你在哭。

 

当年我一听这话，心里那个疼啊，疼得泛酸。我想起咱们同在国子监的时候，我是司成，你是司业；重录《永乐大典》，我是总校，你是分校；我受命任先皇讲官，然后你也来了。那会儿世道多坏啊，人尚空谈，事皆推诿，跟那些酒囊禄蠹共事，急得我直跳脚。可咱俩多好啊，我提一句《左传》，你即知是子产；你偷看荆公文章从不背我，还翻到《上时政疏》指给我看：“‘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，可以侥幸一时，而不可以旷日持久’，说得多好！”说得是好啊，我望着你飞扬眉目，心想我再也不孤独了，你也是。我们不会像前朝孤臣那样腹背受敌，我们是彼此的后盾，他日得用，当为君父共成化理。

后来我们果然做到了，整顿吏治、选汰边将、厚农恤商、封贡俺答、平板升乱……一道道政令出我心经你手，相契合若符掌。我扪心自问，待你始终如一，可你怎么就变了呢？我们真是一样的吗？

 

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，你这句一样，远不止心志相同。我们确实一样，担当社稷的抱负一样，独操柄国的野望也一样；燮理阴阳的才干一样，功成自许的骄矜也一样；选贤任能的眼光一样，党同伐异的手段也一样；死酬知己的赤忱一样，锄恶务尽的毒辣也一样。当年我被你伶仃背影和寂寥语气诱骗，以为你像我一样痛心昨日挚友今日相倾。这痛蒙蔽了我的神智，使我明知你惯玩心术，仍选择相信你对往昔情谊的忠贞。

我赌输了，仓皇去国，被你用王大臣案构陷，几致灭族。我们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，拜你阴狠狡诈的老师所赐，你比我能忍，比我善谋，比我豁得出去，竟能舍下脸面不要，对女子阉竖伏低做小。热衷权位到这地步，三十年生死相交又算得了什么？时隔六年我终于在梦中看懂你的泪水，原来不是愧悔，那是悲悼。你躺在我身边，已决意割舍背弃，用我的血，祭你惨胜的旗。我高拱的心装着大明，但那毕竟是一颗人心，还会对你讲情义；你的心却是两京一十三省本身，白云苍狗，没有固定的颜色形状，我怎能自认与你心心相印？

 

我醒过来，回想你在我榻边执手垂泪，风霜满鬓形容哀毁，觉得好笑又可怜：怎么样，机关算尽换来的那张太师椅好坐吗？活该，你当初就不能再等几年？老老实实做我的次辅，从从容容地回乡丁忧，再起复接我的班，便能把你憋死？回过味来，又觉得自己这么想才更可笑可怜：你已经赢了，四方争颂太岳相公不论真情假意，总是事实；史书会把我算作你的手下败将，彪炳千秋的相业上一抹不和谐的暗影。你如今钉死在那华贵囚笼进退不得，我罢居六载却终于看明白，哪有什么输赢？早年的夏贵溪、严分宜、你老师徐华亭，乃至你我，都是那张太师椅的战利品。它高深莫测兵不血刃，便能坐观我们图穷匕见地厮杀到底。只有最虔诚的心、最英勇的血才能成为它心甘情愿的牲祭，与它骨肉交缠地长在一起。你我之前如此，你我之后仍将如此，新血不断浇铸陈血，于是宫墙才能永远殷红，绯袍才能永远鲜亮。

 

你终究不再说乞恕的话，这很好，我们都需要一点最后的体面。我不能宽恕你，我不应该宽恕你，以德报怨，何以报德。你又当真需要我宽恕吗？你或许愧疚，但倘若有半分后悔，也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张江陵了。你不会怪我死后仍用《病榻遗言》捅你一刀，我必须在这一世清算我对你的怨怼，才能在下一世与你清清白白地相会。来生你我还做大明首辅，但你要比我晚生二十年，做我的门生，兑现你“使吾赞助，在旁效韦弦之义”的承诺；等我干不动了乞骸归亩，国事便交给你，萧规曹随也罢，破旧立新更好，都由你去。你一定干得很好，到时候我就坐在家门口摇着蒲扇吃西瓜，听髫童耆老讲高张师友莫逆交、携手相继平天下的故事。这是你欠我的，欲修来世必先了结此生，我先走一步，祝你二十年后再来相随。

 

【完】

 

*[南朝宋]鲍照《代白头吟》 

直如朱丝绳，清如玉壶冰。何惭宿昔意，猜恨坐相仍。人情贱恩旧，世义逐衰兴。毫发一为瑕，丘山不可胜。食苗实硕鼠，点白信苍蝇。凫鹄远成美，薪刍前见凌。申黜褒女进，班去赵姬升。周王日沦惑，汉帝益嗟称。心赏犹难恃，貌恭岂易凭。古来共如此，非君独抚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