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月如弓未上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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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父子兄弟】为君击碎荆山玉(清水翻新版)

我cp说还是原版过瘾,其实我也这么觉得,奈何原版它过不了审啊🙃️后半部分是李太的点梗,还债进度1/n……

 

一母同胞的大哥在父亲门外徘徊良久,终于行礼进去。懋修远远望着,心里叹气,自回卧房,吩咐侍女备水。妻子早卸了钗环,倚着床帐假寐,闻言睡眼朦胧起身,要打发他洗澡。懋修几步上前,将人一把横抱,塞进被窝:“与你说多少回,累了便自去睡,家里没有那些夫为妻纲的规矩。”

“哪个是为规矩等你?”高氏青丝铺满枕,妙目流转,睨他一眼。懋修笑执妻手,低头亲吻指尖:“是,怪我贪恋好月,未察一片冰心,害夫人苦等。”

“呸,巧言令色。”高氏啐他。说笑间水已备好,高氏便推他:“那我可真不管你了,快去洗,一身酒气。”

“原不敢劳动夫人服侍。”懋修下床走两步,又回头嘱咐,“你好生睡,我要泡些时候解酒呢。”

回答他的只有模糊的鼻音。懋修绕到外间,屏退侍女,脱衣踏进浴盆。

 

“我确实更喜欢懋修一些,但你有你的好处,不必跟他比。”书房内,敬修伏于父亲膝头,张居正将手放在长子脑后,轻轻地摩挲着。

“儿自知聪明不及三弟远矣。”敬修仰头望着父亲,眼角犹带泪痕。张居正用拇指为他拭去:“焉知聪明不曾反被聪明误?”

“至少三弟不会像儿一样,把外头那些浑话学给父亲听,惹父亲动怒。儿不孝。”敬修垂头,很痛悔的样子。张居正笑道:“不是这般说。你们兄弟几个气禀不同,为人处事自然不同,但到底都是我教养的。好比嗣修像我淡泊,懋修像我颖捷,你呢,像我勇毅。他们不敢说的话,你来对我说,这正是你能做也当做之事。我动怒并非因为你,你不必自揽过错。”

敬修闻言,破涕为笑:“儿倒不自觉勇任,只是天生爱操心。”

“是了,这既是你的禀赋,便不能怪为父人尽其才,对不对?”

父亲笑得居然有几分狡黠,敬修被这笑容晃得眼花,又埋首在父亲膝上:“儿怎敢怪父亲?儿只怕自己做不好,难堪顶门立户之责。”

“若真到你都顶不住的地步,也就不用顶了。”张居正拍了拍长子肩头,“不必如此自苦。”

敬修点头答应,两厢一时无话,只有静谧月光破窗而入,照彻一室温情。张居正等了片刻,笑道:“还不起来,这硬石板砖地,跪得不疼么?”

“儿不舍得。”敬修越性将脸埋在父亲膝头蹭了几下,“儿自幼不曾养在父亲身边,都不记得上次这样亲近父亲是什么时候了。”

“真是孩子话。”张居正只觉好笑,“辉哥儿都会爬了,你羞也不羞?”

“儿倒巴不得自己是他,还能得父亲抱一抱。”敬修回想席间,自己的儿子赖在父亲怀里,小拳头攥着父亲美髯,咿咿呀呀展臂踢腿地嬉闹,父亲非但不恼,还笑说“当朝首辅的胡须都敢拔,重辉将来不可限量”,便无法抑止心底荒唐的艳羡。

“越说越不成话了。”张居正笑骂,“你就知道你如辉哥儿一般大时,我不曾抱过你?”

“真的?”敬修猛地抬头,喜形于色。张居正笑得直摇头,指尖轻点敬修脑门:“当年你尿湿的袍子合该留着,今日拿出来臊你一臊。自己儿子的醋都吃,以后给辉哥儿知道,看不背地里笑你。”

父亲怡然松弛的状态实在暌违太久,敬修如沐春风,胆子更大了:“父亲开心,儿便不怕他笑,好教他知道彩衣娱亲。”

“你有心做老莱子,我与你娘却不愿见你悲白发呢。”张居正托着敬修双臂,“快起来。”待敬修直立,便顺着长子搀扶,起身笑骂,“臭小子,腿都给你压麻了。”

“儿知错,父亲要紧吗?”敬修一脸慌张,就要来给他揉。张居正拍开他的手:“不打紧,走两步便好了。你实在于心有愧,便罚你扶我回卧房歇息吧。”

敬修大喜过望,搀着父亲走出书房,步入一天皓月。父亲掌心干燥,指尖沾着夜凉,轻轻搭在自己手背上,敬修只觉如做梦一般。果然好梦容易醒,游七携戚总兵急递,将父亲截回书房。

我若不是他的儿子该多好,敬修望着父亲背影心想。做他同朝的部下,做他边关的大将,哪个都比做他的儿子更能理直气壮地占用他更多时间、更多精力、更多关注的目光。可又再没什么比做他的儿子更好,敬修将掌心贴在父亲刚搭过的手背上,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父亲微凉的体温。他失魂落魄地走,转过回廊一角,便在棠棣森森处,与一人撞个正着。

 

“是谁!”敬修骇了一跳,后退半步,方看清来人是他披头散发、发梢犹在滴水的三弟。惊魂甫定,敬修上下打量一番,气得将人拖到廊边坐下,从木屐捉出一双赤足捂进怀里:“洗了澡不在自家床上挺尸,跑出来作怪,染上风寒是好玩的么?”

“当心,要洒了。”懋修靠着廊柱,双手护一壶酒,笑着任其施为:“小时候,冬天汤婆子不热了,哥哥也是这样给我捂着。”

“你还有脸说?”敬修抬头瞪他一眼,“三个孩子的爹了,还不让人省心。”

“要那么多人省心做甚?”懋修只是笑,一双脚在哥哥怀里乱踩,“家里有哥哥一个省心尽够了,我生来就是费心的。”

“别动。”敬修握紧一双脚腕,默然许久,方叹气道,“在家便罢,出去还是消停些,少惹事为上。”

“哥哥还是把翰林院的事告诉父亲了。”懋修摇了摇头,“这又何必?我与二哥并不曾吃亏,他们吵不过我。”

“怕的就是你这张不饶人的嘴。”敬修又叹一口气,“罢了,我管不住你。横竖父亲已经知晓,今后你与二弟谨言慎行,总不会再被为难。”

“我的傻哥哥哟。”懋修苦笑,“你当真不明白我与二哥的处境,皆拜父亲所赐么?一个榜眼,一个状元,已成众矢之的;父亲若再以势弹压,我与二哥在翰林院,更无处立足。”

“我知道这几科考下来,你对父亲总有怨气。”敬修掌心覆在懋修踝上,将两颗冰凉骨节揉暖,“但父亲也是情势所迫。天子钦点,谁敢辞让,谁能辞让?你怨得不该。”

“呵。”懋修冷笑,“圣明天子将我张家架在火上烤,我们还得感恩戴德?”

“慎言!”敬修慌张四顾,但见月色空明,庭阶如洗,木叶萧萧,再无半个人影,这才放下心来,低声斥道,“这话也是说得的?”

“说得说不得,我都已经说了。”懋修灌了一口酒,顺手将壶抛给哥哥,“月盈则亏,水满则溢。张氏兴衰,原不在我一句话。”

敬修一把捞住酒壶,两厢一时无话,兄弟二人一同望向高天皓月。懋修掬起一捧月光,月光亮且冷,轻飘飘地从指尖滑走了,他松开手,什么都没有留下。月映千川,月照万古,月亮是掬不住的,也从不特别照拂任何人,不论贤愚妍媸。

 

廊下秋草被一层银光,风将银光翻作雪花,敬修突然笑了一下。

“哥哥笑什么呢?”懋修回过神来,顺着敬修目光望向草地,“有獾跑过去了?”

“家里哪来的獾。”敬修摇头,“你还记得吗,荆州那场大雪?”

这下懋修也笑了:“不敢忘。”

 

那年腊月,刚落完尺厚的雪,懋修——当时还叫嗣允——在庭院中央堆个雪人,偷出预备过年放的炮仗,塞进雪人中空的肚子里。难为他还知道延长引线,套上油纸卷出来的管道,再用浮雪埋住,远看端的是天衣无缝。当时还叫嗣文的敬修阻拦无果,到底架不住弟弟软磨硬泡,答应帮他望风。好巧不巧,就在嗣允用线香点燃引线,兄弟俩远远蹲在角落等望奇观的时候,张文明访友归来。祖父自恃强健,从不让人搀扶,背着手踱到雪人面前骂下人:“懒断筋的,不扫雪倒有闲工夫——”

砰——雪人爆炸了。红彤彤的炮仗皮伴着白花花的雪片,崩了张文明一头一身。

兄弟俩捂着嘴撒腿就跑,跑回卧房才敢捧腹大笑,结果还没笑完便被捉拿归案。祖父盛怒之下不问青红皂白就要罚跪祠堂,祖母心疼孙儿,苦劝不得,王氏何氏挨了好一顿教子不严的排揎,下人们雪里跪了一地,噤若寒蝉。

嗣允很不服气:“都是我一个人做的,要跪我自己跪,不关别人的事!”

“不关别人的事?”张文明气得直瞪眼,胡须间没摘干净的炮仗屑簌簌发抖,“行,我不罚你。嗣文现在就跪进去,什么时候你弟弟想明白了,你什么时候出来。”

“是,祖父。”嗣文给张文明磕了一个头,自己走进祠堂,面朝牌位跪了下去。嗣允爬起来就要追,被偷偷抹泪的何氏一把拽住:“小祖宗,你消停些罢!”

“不能让哥哥替我跪!”嗣允在何氏怀里挣扎号啕。王氏手指门外,压低声音骂他:“眼里就只有你哥哥?你看这满地跪的人,哪一个不是因为你?”

嗣允怔住,望着雪地里匍匐的人影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。

 

“父亲回来说了什么,你还记得吗?”忆及往事,敬修不觉放松许多,手指来回摩挲酒壶的雕花纹路。

“虎兕出于柙,龟玉毁于椟中,是谁之过与?”懋修伸手要回酒壶,灌了一口笑道,“要我说,父亲这典用得不妥。我又不是什么珍宝猛兽,要谁典守?”

真是三岁看大,七岁看老。敬修嗤笑:“当年你也是这么跟父亲犟嘴的。”

 

当年入夜,二老服下汤药压惊,早回卧房歇息了。王氏何氏合计半天,到底不敢放人,直到居正从辽王府应酬归来,问清缘由,先往张文明处昏定,回来罚了看管仓库的下人半年月钱,才让他们散了。嗣文还在祠堂直挺挺地跪着,嗣允被下了死命令,不准踏入祠堂一步,只好扒着门槛跟嗣文说悄悄话:哥哥冷不冷,饿不饿,累了就趴一会儿,反正没人看着……嗣文通不理睬,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。

张居正走到嗣允背后咳一声,嗣允浑身一震,扭头抱住父亲大腿就哭:“爹爹!我错了,您快让哥哥起来——”

“你错在何处?”张居正看着差点酿成大祸的三子。

“我不该偷炮仗,不该缠着哥哥陪我放,不该惊吓祖父祖母,不该害母亲挨骂、下人罚跪……”嗣允一边抽噎一边认错,哭得直打嗝,“可我都说了,嗝,一人做事一人当,祖父偏不罚我,反倒罚了一堆不相干的人,祖父迁怒!”

张居正笑着掏出手帕,弯腰给嗣允擦脸:“你说祖父迁怒,倒也不无道理;但你说别人不相干,是想让哥哥在祠堂跪一夜吗?”

嗣允不解,听父亲讲了那句论语,更加困惑:“可我不是恶兽,也不是死物,我是能思能动的人呀。自己犯错,当然应该自己认罚,过而能改,善莫大焉,这不也是圣贤之道吗?”

张居正沉默片刻,拍拍嗣允的脑袋:“祖父就是想让你明白,有些过错你犯不起,你无法独自承担后果,注定连累最亲近的人。”

 

嗣允还想再问,张居正却无意继续这个话题,牵着他走进祠堂,把嗣文扶起来,揉了揉长子的膝盖:“还能走吗?”

嗣文试着迈步,果然栽倒在父亲臂弯,犹自忍泪站直:“天黑路滑,父亲先送弟弟回去睡吧,我坐一坐就好了。”

张居正摇头叹息:“你这脾气真是随了你娘。”他松开手,蹲到嗣文身前:“上来。”

嗣文迟疑片刻,在嗣允怂恿的目光中趴到父亲背上,抱住他的脖子。张居正捞起长子双腿,嗣允牵着他的袍角,父子三人安静地步入雪夜。何氏早在卧房备好东西等着,张居正将长子安置好,自己坐到床边,掌心搓热药油,覆上他的膝盖:“忍着些,揉开就好了。”

嗣文疼得直抽气,到底没掉一滴泪,倒是嗣允,趴在哥哥床边又开始哭。何氏戳了一下他的脑门:“现在知道心疼你哥了,以后还敢胡闹吗?”

“再不敢了……”嗣允一边哭一边往哥哥嘴里塞点心,嗣文都来不及喝口姜汤送下去,只好握住弟弟的手,示意自己吃饱了。张居正起身,何氏帮夫君净手,又听他嘱咐三子:“既然心疼你哥,今晚就警醒些,他要喝水起夜,你得扶好了。”

嗣允满口答应,自己脱了衣裳鞋袜,钻进哥哥被窝躺在外侧。何氏见居正垂目微笑,只好打消陪孩子睡的念头,随夫君离开房间。

 

平心而论,懋修此后顽劣尽收,聪明劲儿全用在读书上,及长也没养出纨绔习气,只是洒落天性到底难改,越是自律,越难忍受不合理的约束,越是自许,越想撇清关系单打独斗,两次落第如是,忤于同僚亦如是。但敬修不打算再跟他讲道理了,颖异如懋修,道理早就想通透,利弊也都权衡过,只是决定顺应本心。恩威莫测,荣败朝夕,他们不是那只翻云覆雨手,一旦罹祸,惟玉碎而已。

 

“好了,回去把头发擦干再睡。”敬修挪开怀中双腿,俯身捡起木屐,放到懋修脚边。

“哥哥,你害怕吗,怕虎兕出于柙,龟玉毁于椟中?”懋修将壶底残酒泼进草丛,终于问出盘桓一夜的问题。

“怕了大半年,现在不怕了。”敬修立在溶溶月中,表情竟如当年跪祠堂一样,平静得令懋修心碎,“张家不是龟玉,我又何尝典守?但各自尽心而已。”

懋修抬脸盯着哥哥,良久,自己摇头笑道:“亏我背了几句佛偈,要给哥哥宽心,眼下全白费了。”

“哦,现在背给我听听?”敬修伸手将懋修拽起来,不料这月下的醉鬼一个趔趄,栽倒在自己怀里。微凉唇峰擦过耳廓,滚烫鼻息吹进耳鼓,懋修笑语清醇,顺着耳道流进心底:“我醉了,就记得这一句:人从爱欲生忧,从忧生怖,若离于爱,何忧何怖?”

敬修的脸腾地烧红了。

 

中秋一过,懋修便卧病在床,说是酒后沐浴,不慎着了风寒,延医问药,好一番折腾。嗣修因同在翰林院供职,领了父命,每日放衙便往三弟处问病,顺便说说公事。这天他从懋修房里出来,又被大哥拦住:“三弟病况如何了?”

“好多了。”嗣修笑道,“高热已退,也不咳嗽,方才还嫌药苦不肯喝呢,说明日就去销假。”

“胡闹,病去如抽丝,岂能儿戏。”大哥果然皱眉生气,又嘱咐道,“这几日你多受累,务必盯着他喝药,不可落下一次。”

“好,父亲也是这个意思。”嗣修笑着应下,“只是大哥,这话你怎不当面跟三弟说?三弟每天见我,都问大哥如何,我说叫大哥来,他又不肯;等我见过三弟,大哥又问我三弟如何。父亲也没说只让我一人探病,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?”

大哥先是脸红,然后唯唯,终于落荒而逃。嗣修望着大哥背影,兀自好笑:“我们家的三公子,可真是个魔星啊。”
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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