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月如弓未上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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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太岳×过气花魁】为君翻遍焦桐琴

江陵十日谈·第二日

原创人物:花魁郑冰弦


“丽香院行首郑冰弦拜稽。”

李幼滋瞠目结舌,看着堂下抱琴女子,再觑一眼上首江陵冰寒脸色,心里将申时行骂了个无算:油嘴猢狲短折鬼,相公孝期脱素主持圣上大婚,本就郁结中怀忧肠煎心,而今好容易得旨归葬不日将行,你不开眉眼猪油蒙心,设这要命筵席也就罢了,老李与你无冤无仇,做甚拉我来垫背?

“瑶泉,又是你作怪。义河也由他胡闹?”你看,责难这就来了。李幼滋苦着脸起身赔礼:“我是真不知道。”说完一个眼刀飞到对面,罪魁祸首别装死,赶紧把话说清楚!

“义河公委实不知情,老师别怪他。”申时行不慌不忙站起来笑道,“我怕独自设宴饯行,老师不肯赏脸。有义河公在,都是自己人,老师也好放心。”

放心个屁!李幼滋指着女子:“饯行便饯行,你不看这是什么时候,请个姐儿来做甚?”

“义河公这就冤枉我了。”申时行还是笑,笑得李幼滋心惊肉跳,恨不能扒了那张春风面皮,“郑行首久脱妓籍,不料三年前良人病死,被族人赶出家门,不得已重操旧业,也只以琴奉召,兼作女乐教习而已。”

李幼滋细看堂下人,月白衫子练色裙,素着一张脸,通身无点饰,确实不像粉头。不像又如何,这年头道姑尼姑都未必干净呢:“那你把人请来更是明珠暗投,我二人都不通音律。”

“不听琴,谈天说地也好啊。”申时行春水目光,脉脉流淌在女子容鬓上,“郑行首言语机锋,十个才子都辩不过她。当年我们玩笑,都说这是举举再世呢。”

“你素来肯在这些事上留心。”江陵冷冷开口。申时行果真厚颜,丁忧邪游事被当众揭穿竟也不恼,拱手道:“不肖只愿老师略一解颐。”


李幼滋见江陵一手扶额双目半遮,心知他懒得再纠缠。罢了,既来之则安之。李幼滋落座,对堂下女子说:“你既抱琴而来,便不拘什么,弹一曲吧。”

“妾不忍奉命。”

“何故?”

女子抬眼一掠上首,又低下头去:“怕弹断沈郎魂。”

李幼滋哑然失笑,只觉今日实在不宜出行,怎么尽遇着肆意妄为之辈。申时行笑骂:“且省些轻狂罢,只管奏来。”

女子闻言施礼入座,置琴于案,举手抚弦,吟猱滑按,其声淙淙,低如击金石,高似倾珠玉。须臾一曲毕,女子收势:“这是《鹿鸣》。”

无人应答。女子等候片刻,便径自弹奏起来。这一曲稍长,多散音泛音,节奏亦明快喜人,洋洋洒洒。女子弹得浑然忘我,一曲终了,恍惚片刻才又开口:“这是《阳春》。”

李幼滋听出些滋味,又觉此女选曲用了心思,正要夸赞,女子抬手又启一曲,拍子大异于前,活泼轻旋,直欲使人持觞起舞。李幼滋不禁闭目细赏,屈指击节,正听得摇头晃脑,衣袖突然被人拽了一下,睁眼一看,却是申时行指手示门。李幼滋见江陵单手支颐,双目轻阖,不知是睡是醒,再看堂下女子琴声不停,便跟着申时行出去:“你又搞什么鬼?”

“下面的曲子意思不好,不敢入义河公耳。”申时行还只是笑。李幼滋气得冒火:“不敢让我听,倒敢叫你师相听?”

“师相内心愁苦,恰应以悲曲开解。”申时行正色向李幼滋拱手,“义河公信我,我与公同此心,必不忍伤害师相一分一毫。”

“如此最好。”李幼滋一声冷哼,负手去了。申时行独立于京师料峭春寒夜,月凉如练披满肩,望着李幼滋背影,面无表情。

 

“这是《酒狂》。”郑冰弦徐徐吐气,举头四顾,才发现左右无人,独那青衣角带的贵人阖目屈肘,斜倚于案,烛光下秀眉轻皱,长髯流泻,不曾正襟危坐,却自有一派玉山横陈的风仪。郑冰弦悦目赏心,只盼他真睡沉,好免自己苦差;又怕夜寒侵体,便从衣架取下一领披风,给人仔细盖好,刚要转身,手腕被擒住了。郑冰弦回头,正对上一双星眸,目光如刺夺魂摄魄,哪有半点怔忡样子?

郑冰弦自知难免,索性就地跪倒:“贵人恕罪。”

“方才拿沈腰潘鬓消遣孤的胆色哪里去了?”那人放了她的腕子。郑冰弦双手加额,再拜伏地:“妾无状。”

“怎就恭谨成这样。”头顶声音默了片刻,再开口便带了寒意,“你知道孤是谁。”

郑冰弦深吸一口气,抬头道:“大明两京一十三省,谁不知江陵相公令名。”

“呵,令名。”江陵冷笑,“这是让你来的人教你说的?”

“让妾来的人嘱咐,相爷问什么,妾便答什么。”

“那好,孤问你,谁让你来的?”

“自然是邀相爷来的人。”

“只有他?”

“妾从长洲一路坐船来,只见过他。”

“难为你山水迢遥地来,他们当真肯用心。”张江陵冷冷道,“如此用心送了你来,就为给孤听几支不咸不淡的曲?”

“听不听,听什么,全在相爷一念之间,旁人哪敢左右。”

“这话不通,孤眼下不就被你左右么?”

“妾不敢。”

“你有什么不敢的。”江陵嗤笑,“再弹。”


郑冰弦起身重回琴案,方觉冷汗浃背。强定心神,再奏纶音,其声先柔婉,忽转悲壮促急,使人闻之眦裂发指。此曲考验指力,精神亦极紧张,弹毕,郑冰弦只觉身心交瘁。江陵亦沉默目远,良久方问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回相爷,这是《楚歌》。”

“好一个四面楚歌,再说不敢自己打嘴。”张居正见她娇喘微微,颇有不胜之态,便道,“你弹累了,我们可以说说话。”

陪您说话只怕比弹琴累千百倍。郑冰弦打点精神:“相爷请说。”

“你叫什么?”

“妾姓郑,名冰弦。”

“便是这名儿起坏了。”张居正叹道,“飘萍台柳,无根无依,你待要与谁煎胶续弦?”

郑冰弦心下钝痛:“妾早已绝此妄念。”

“你出身市井,归于市井,咱们便说市井。”郑冰弦应了。江陵问:“长洲富庶,你应当惯见繁华吧?”

“这些年确实繁华。南来北往的人多,都说边地安宁,倭患尽扫,天下太平,百姓得以安居,商户不受层层盘剥,生意也比从前好做,全赖相爷居中主持。”

江陵嗤笑:“谁听你这些谀词,说实话。”

“是实话。”郑冰弦笑道,“相爷细想,不是手里有余钱,也请不起女乐呀。”

“这才是实话。”张居正点头,“你们只承应权贵,自然看不到疾苦。”

“相爷这话说差了。风尘女子,哪个不是贫苦人家出身?倚门卖笑乞衣食,谁又甘心仰人鼻息?不得已罢了!”

张居正定睛望她,见其眉宇间犹存恨色,悲愤不似作伪,便道:“是孤说差了,你不要伤心。”

郑冰弦起身福了一福,心里叹异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,认起错来竟如此痛快。张居正待她坐定,又问:“你往来高门富户,听他们说起孤,总不都是好话吧?”

“妾不敢说。”

“打嘴!”张居正佯怒,“照实说,恕你无罪。”

“妾照实说,相爷听了不要生气。”郑冰弦打量江陵脸色,小心开口,“他们说相爷专摄国柄,不肯还政于上,是为不忠;恋栈权位,夺情不丁父忧,是为不孝;构陷同僚,令其狼狈去国,是为不仁;毁禁讲学,致使言路断绝,是为不义。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——”

“亲戚畔之,路人唾之,鬼神不歆其享,天地不存其身。”江陵语气森寒,“他们上的弹章比这难听百倍,恨不得咒孤立时三刻死了,方称他们的心。”

“百姓总是念相爷好的。”

“虽善无征,无征不信,不信民弗从。”张居正苦笑,“征是什么,还不都在那帮文人嘴里。”

郑冰弦有心宽慰,却找不出话来反驳,默然间又听江陵问:“他们还有什么话想借你之口告诉孤的?”

说出这句话,生死便在贵人一念之间了。郑冰弦压住心口狂跳,竭力沉声:“他们说,相爷决意清丈田亩,事必不成。”

 

座上人霍然起身,郑冰弦抱琴跪倒,顷刻间宽大袍袖已挟雷霆之怒劈至面前。张居正怒极反笑:“这是未出内阁的国策,国策!如今连艺妓都知道了,孤竟不知身边还安插着多少他们的耳报神!”

郑冰弦抱琴伏地瑟瑟发抖,江陵向前一步,又徒劳将琴裹得更紧。

“这琴是你爱物,你怕孤砸了它。”探究的声音自头顶传来,“为什么,他们用这张琴收买你来向孤传话?”

“不是!”郑冰弦猛地抬头,潸然泪下,“相爷何必算尽人心?水至清则无鱼!”

江陵垂目看她,摇了摇头:“孤算不尽人心。便算尽了,离心离德,不能统御,又有何用。”

隔案无声相望,二人悲事虽异,悲情相生,悲心共鸣,更觉悲从中来。

 

“他们告诉你清丈田亩为何事必不成了吗?”良久,江陵轻声问。

“没有。”郑冰弦摇头,“他们让妾说的话,妾已经说完了。”

“那好,接下来咱们可以好好说话了。”张居正在琴案对侧席地而坐,“你想过为何吗?”

“妾一介女流,不曾想,也不该想。”

“孤看你不像没想过。”张居正屈指轻敲琴案,“只管道来。”

“如此,妾斗胆。”郑冰弦略整思绪,缓缓道,“田亩有定数,人欲却无穷尽。贫者欲富,富者欲贵,贵者欲豪强,豪强欲世代尊荣、永不衰败。为子孙家族计,只有不断积聚,权财相生,巧取豪夺,称霸一方,无产者为求生计,自来依附。如此循环,则国民国财日减,私奴私产日增。不独一时一地,趋利避害,人心如此,人性如此。即使天降英伟,秉移山倒海之势而下,强令推行,也不过是今日清丈退田,明复隐瞒兼并,两相拉扯永无止期。相爷苦心孤诣,却是逆势而为,只能救时,救不得世。”

张居正听她说完,半晌叹道:“一介女流尚有如此见识,真不知国朝是无人还是得人。”

“十室之邑,必有俊士。只是身在欲海尘网,无法挣脱,但求顺势自保而已。”

“你只说对一半。”张居正摇头笑道,“孤问你,黄河年年修,年年决,朝廷为何还要耗费大量国帑来治?”

郑冰弦心神巨震,看江陵起身直立,字字千钧:“因为任其泛滥,民不聊生,国将不国。”

 

“人欲好比河水,泥沙俱下,壅塞则决。淤积日久,凶恶万分,治河艰险,临渊履薄。但不能不治,总要有人治,治成则活千万百姓。孤已决意做治河之人,死生无论。至于治了又决……”张居正慨然一笑,“孤是看不到那一天了。”

 

郑冰弦仰望江陵,但见其人风骨棱嶒,瘦损几不胜衣,霜华满鬓,隐隐现油尽灯枯之兆,不禁大恸,再拜委地:“妾万死,求相爷急流勇退,顾惜己身!您一人救不了天下苍生……”

“孤不知这是你想说的话,还是他们让你说的话。但孤可以告诉你,孤真心求退过,无数次。”张居正坐回上首,“泣涕面陈再三无用,乞丁忧疏,乞归葬疏,上一道驳回一道。没有人相信孤真心求退而不得,所有人都认定孤威慑少主以夺情。”他疲惫地笑了,“世人对孤倘有半分顾惜,事不至此;事已至此,孤不必再顾惜自己,也好遂了他们的愿。”

郑冰弦实不忍闻此不祥语,思前想后,索性置琴于案:“妾献丑,请再为相爷奏,以解片刻忧怀。”

“还有心思弹琴?”张居正失笑,“孤明白他们为何让你来了,你是真不怕死。”

“妾寄身勾栏十余年,归人内宅亦有五年,耳闻目睹,身为妇人,难产可以死,殉夫可以死,淫辱家门可以死,割肉奉亲可以死,战乱流离可以死,饥荒食人可以死……”郑冰弦轻抚琴身,内心一派从容,“妾苟活至今,已属侥幸;若得相爷赐白绫,死个清净,也算善终。”

江陵审视目光直刺过来,良久方道:“孤原以为你是女细作,后来又觉得像女诸葛,想不到你竟是一尊女观音,泥菩萨过江,还妄想渡人。”

郑冰弦拊掌大笑:“相爷这是说妾,还是说自己?”

“放肆!”江陵亦大笑,“你要为孤弹什么?”

“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。《离骚》一曲,以酬知音。”

 

曲毕,张居正睁开双眼:“郑冰弦,你芳龄几何?”

“妾世庙己酉年生,虚度二十九岁。”

“恰比孤小两轮。”张居正又问,“家里还有什么人吗?”

“妾孑然一身,形影相吊,除了这条性命,再无可以任人拿捏的东西。”

“你比孤有福气。”张居正和衣卧倒于榻,背对着她裹紧披风,声音沉和安定,“去吧,孤累了。”

郑冰弦整顿衣冠,再拜稽首,抱琴缓缓退出门外。

 

申时行等到巳正,方听得屋内起身响动,连忙派侍女进去伺候洗漱,待人出来便行礼:“师相昨夜睡得好吗?”

“难得睡了一个整觉。”师相看他一眼,似笑非笑,“汝默侍弄的花,当真解语。”

“师相既喜欢,不妨移栽入园,也好日日玩赏。”

“江南嘉卉,恐不胜北地风霜,还是放归乡野为宜。”师相正色叮嘱,“好好的花儿,别养死了。”

 

申时行送师相登上马车,转身直奔郑冰弦处,见其仪容整肃,显然静候多时:“你跟江陵说了什么?”

郑冰弦低眉敛目,古井无波:“大人教的那些话,妾都说了。”

“他让我保住你。”申时行抬起女子下巴,拇指摩挲鲜妍不再的脸颊,喁喁好似情话,“孝期狎妓的人证,不说我也会留着;他这样殷殷嘱托,倒教我不知该拿你怎么办了。”

“妾之生死,全在大人一念之间。”郑冰弦慢启眼波,粲然一笑,媚态横生,“妾只求大人恪守承诺,放过丽香院一众姊妹。”

“这个自然。”申时行将人打横抱起,扔到床上。

 

万历十年壬午,六月廿日,一代权相张居正薨。十日后,申氏密函自长洲抵京:郑冰弦闻江陵讣告,杜门不出,奏《渔樵问答》彻夜,寅时三刻,摔琴自缢而死。

“啧,这婊子。”申时行骂一句,展开随函寄来的郑氏绝笔,却是两支【沉醉东风】:

红尘岂独我憎命,一曲离骚酬楚荆。惜君耿耿心,惦君绵绵病,不意君旦夕归冥。呜呼!山河变色海倒倾,从来是昊天薄幸!

为君撕裂十样锦,为君翻遍焦桐琴。英魂无可追,念此悲难禁,溽夏里偏觉凄凛。千秋功业天地心,赤如金销磨不尽。

 

“狗屁不通,哪有用曲悼亡的。”申时行将字纸凑近烛火,瞬间化为灰烬。

 

【完】


*[宋]史达祖【燕归梁】

楚梦吹成树外云。乍雁影斜分。黄花心事一帘尘。但频忆、小腰身。      今宵素壁冰弦冷,怕弹断、沈郎魂。秋衣因甚满愁痕。是干预、几黄昏。

*[唐]孙棨《北里志·郑举举》,“举举者居曲中,亦善令章。尝与绛真互为席纠,而充博非貌者。但负流品,巧谈谐,亦为诸朝士所眷。”

*散曲悼亡……反正我孤陋寡闻,没见过。明代曲体文学乃至时调小曲盛极一时,但尊体意识在文人群体仍占主流地位。词曲小道,用以悼亡,总嫌轻浮。但我乐意,其情至诚,何患文体。(代妓言,想不到吧(假如我不当作家,会是一个prostitute——杜拉斯

*郑冰弦的焦尾琴是当年赎她从良的爱人手斫。《后汉书·蔡邕传》,“吴人有烧桐以爨者,邕闻火烈之声,知其良木,因请而裁为琴,果有美音,而其尾犹焦,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。”

*文中提到的六支曲,每一首都有寓意。推荐听古琴老八张,网易云暂时没版权,喜马拉雅有完整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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